夏天你好
夏夜是个奇妙的东西。因为它又闷又热,再加上蚊子三五成群地围着你游行示威,你就更睡不着了。这是毕业后的第一个夏天,住在租来的狭小公寓里,我经常失眠。没有空调,潮湿逼仄,尽管知道明天要和一群叫我老师的小鬼斗智斗勇,需要攒足体力,我还是睡不着。在这个不属于暑假的夏夜里,我想起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来。
大二那年,也是夏天,一样又闷又热,一样有百年不变的游行示威的蚊子。已经熄了灯,鲤鱼脸上敷着厚厚一层睡眠面膜,窗外微弱的路灯打进来,使她脸上冒着诡异的荧光。荔枝在台灯下练口语,一阵“s”和“th”不分的演讲稿里,夹杂大概四五个“那个啥”。黑姐捧着手机,口中念念有词,空出来的一只手比比划划,不知道在念什么经。我用扇子代替苍蝇拍,有一搭没一搭地赶着蚊子。就在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的时刻,黑姐突然说,别睡了,都起来,我给你们做个测试。
我和黑姐的床呈对角线形式分布在寝室里,隔着几米远的距离,我仿佛看见了她眼里幽幽的鬼火。
荔枝说,什么测试?
鲤鱼说,测!
我说,我睡着了。
黑姐以一种被三顾茅庐之后的诸葛亮的口气说到,陈小咖,我就知道你是个扫兴的,我替你测。你们俩,数数你们的姓名有多少划,告诉我数字。
最后的测试结果是这样的,以姓名笔画数判断你将来靠什么吃饭,黑姐靠异性,荔枝靠脸,鲤鱼靠手,我靠嘴。
我真的快睡着了,我感觉自己已经看见李敏镐在向我招手了,因为这样的测试又重新看见黑漆漆的寝室,我怒道,废话,谁不靠嘴吃饭,你靠鼻子吃啊。
荔枝用生煎一般鲜美的语气缓缓说道,不是啦,小咖,是说你将来会做一个说话比较多的职业啦。
于是我也用生煎一样的语气回答,那你说啦,什么职业靠嘴吃饭啦。
比如老师啊,荔枝板起凝脂一般的圆脸,一本正经地说。
快打住,我可不干。我连忙接话。
当老师缺你啥了,既稳定又受人尊重,多少人想当呢。鲤鱼脸上的面膜敷得过厚,嘴张不开,说话嗡嗡响。
我说,这么说吧,上学时不共戴天的人竟然在毕业后成了同行,我的人生是不是有点太郁闷了。
黑姐的手机发出了关机铃声的声响,她打了个响亮的哈欠说,睡吧。
我又怒,好小子,你把我搅和醒了,现在自己想睡了?我抓起床头的阿狸甩了过去,正中目标。然后迅速翻身躺下,双手抱头,保护要害。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等得我都睡着了,黑姐也没发动反攻。于是梦里,敏镐OPPA再次向我招手。在一阵柔软甜蜜的幸福感里,脑袋上突然传来“梆”得一响。我惊醒,睁开眼,看见阿狸无辜的大圆眼正望着我。
【那颗荔枝】
靠脸吃饭的荔枝是浙江人,大名与荔枝谐音,因为自我介绍时讲了家乡话,从此大名被遗忘,荔枝被叫开。荔枝讲话总带着江南烟雨的缓慢柔软之感,外加云片糕龙须酥的甜腻之意,若不是有着一个粉蒸肉般的身材,真会让人联想到玲珑剔透的江南美女。荔枝是学霸,第一年考浙大,以三分之差擦肩而过,她不死心,重修一年,还考浙大,又差了两分,于是荔枝死了心,被我们这所北方的二流大学捡走,念最不是专业的英语专业。
报到那天,所有新生都在父母的帮助下提着大包小卷,叽叽喳喳地上了接新生的大巴,只有荔枝孤身一人,沉默寡言,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一路上,她看见路边的景色越来越有城乡结合部的气息,突然放声大哭。
如果一个人被定义为学霸,那么Ta在哪里都是学霸。荔枝读书依然很拼,早起晚睡,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第一年六级考试,荔枝以六百三十七的高分荡平了这所学校建校以来的记录。这件事惊动了教研室主任,恨不得给她发一个终身成就奖,连我们这群室友都跟着掉了几天下巴。于是背地里重金请求荔枝替考的人从寝室楼排到了食堂门口,荔枝为此发了家,心情逐渐开朗,脸上也透出刚剥壳的荔枝般的光彩。
荔枝除了学习只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吃。她有一只视若生命的小型多功能电饭锅,它具有色彩鲜艳,占地小,耗电量少,不会引起灾难性的跳闸等多项优点。但缺点就是,这祖宗煮熟个东西实在太慢了,曾经荔枝用一下午的时间煮了一碗红豆薏仁粥,还不够我们一人尝一勺就没了。但是荔枝就是有这样的耐心,一边背书一边看着小电饭锅冒着一下午的热气。
她能用一根鸡翅膀熬出鲜美无比的汤,能用地瓜做出回味无穷的甜品,我们一致认为,荔枝即使煮一锅大白菜都比食堂大师傅更赞。成绩好、做饭香的荔枝让我一度对人杰地灵的江南包邮区充满向往。
于是在朦胧的蒸汽里,荔枝一边看书一边看锅的形象变得更加神圣。为了分一口羹,我们仨人谁也不会对她说,别吃了,你又胖了。
但是那年春天的一段时间,我们一直觉得荔枝什么地方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后来发现的时候我们都哭了,荔枝把锅收起来了。
这件事在寝室里无异于平地一声雷,把剩下的三个人炸开了花。我们先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干脆三堂会审。于是荔枝终于娇羞地招了,她说她不吃了,要减肥。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姑娘一定坠入爱河了。经过我们仨小心分析,大胆论证,最后的目标锁定为温哥华来的外教Peter。Peter个子很高,人很帅,一双蓝眼睛看着你的时候,就像一泓清泉从头浇到脚。在我们这所二流大学的英语专业,能有这么酷炫的外教,我们不禁要感谢国家感谢党。
荔枝一上外教课就兴奋,Peter咳嗽一声她都恨不得回答点什么。但是荔枝学的是典型的哑巴英语,考试分数很高,就是说不明白。后来,她说英语时总忍不住要加的那句“那个啥”,Peter都学会了。
荔枝的理想是,夏天来临时,在Peter面前穿上杭绸旗袍,以东方美亮瞎他的蓝眼睛,顺便再跟她表白。
那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荔枝每天能吃的东西只有三个苹果和一瓶酸奶。因为饿,春天里阳光明媚万物复苏的时刻,只有荔枝窝在床上抱着被子直哆嗦。为了支持荔枝的爱情,我们别说不敢把吃的东西拿回寝室,连“吃”这个字,都不敢在她面前提。
天气真正热起来的某一天,荔枝突然打电话,让我们几个赶紧回寝室。我们一路惊慌失措,猜想她是不是快饿晕了,想要求救。黑姐掏出手机想提前打个120备着,鲤鱼骂她有这功夫还不如买块德芙。我已经说不出来话,暗暗脑补着荔枝如果真的倒在寝室里会是一副什么场面。
直到我们推开门,看见她把自己的身体塞进M码的薄荷绿碎花旗袍里,凹凸有致,在穿衣镜面前三百六十度转圈,我们才意识到大力出奇迹,荔枝真的瘦了。此刻的她就像一道霹雳闪电,Peter还没怎么着,我们先瞎了。为了这激动人心的成果,荔枝从下午一直哭到熄灯,又破了学校的记录。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周以后,外教课突然停了,又过了两周,还是没见Peter来上课。有消息传来,他嫌我们学校开的工资太低,不干了。
听到这些,我们第一个反应是去看荔枝,但她什么也没说,甚至没哭。在令我们惴惴不安的一夜沉默之后,荔枝早上起来对我们说,她要考雅思,她要考去温哥华。
我们以为这姑娘魔怔了,但是没想到,她真的跑去买了雅思的全套书籍,又恢复了从前头悬梁锥刺股的状态。荔枝底子好,头一次考试,每门科目都上到了7。但是只有一项,你也能猜到,那就是口语,实在是太差了,考了两回都没及格。于是我们又开始支持荔枝的事业,三个人把她围在中央,手里拿着一本雅思口语随机提问。按规定,有一句“那个啥”,第二天的早餐减掉四分之一,以此类推。于是荔枝在喝了一个礼拜粥之后终于能加个鸡蛋了。
大四上学期的年底,荔枝考了第三次雅思,我们都捏了一把汗。半个月之后,成绩出来,其他科还是那样,但口语终于升到6了。联系中介,得知的回信是温哥华的学校还是不行,但多伦多的好多大学还是可以的。
那天晚上,荔枝终于哭了,撕心裂肺。我突然想起新生报道时,她独自坐在角落里望着窗外嚎啕大哭的场景,和现在居然一模一样。
【鲤鱼二三事】
再次提起这个测试,我就会更加坚信网上的东西没有靠谱的,因为靠手吃饭的鲤鱼倒是真长了一张美人脸。她有着两弯真正的柳叶吊梢眉,一双和鲤鱼一般大的桃花杏核眼。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樱桃小口,榴齿含香……我能想到的所有华丽词藻都用上了,也不能形容其万一。因为这张脸,追求鲤鱼的人一样可以从寝室楼下排到食堂门口。
但鲤鱼在大学四年里一次恋爱都没谈过,这件事我们几个女屌丝回忆起来都啧啧称奇。最绝的一次,体育系的一位高富帅,国家游泳二级运动员,传说中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小鲜肉一枚,为了追求鲤鱼,背着吉他愣是在楼下唱了三天歌。我们其实都觉得挺他挺可爱的,他在楼下一唱歌,我们就在寝室逗鲤鱼。
但是鲤鱼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笑话,一时气不过,抓起阳台的大号洗衣盆去卫生间里接满,浩浩荡荡地扔了下去。
注意我用的动词,是“扔”,而不是“泼”,偶像剧里的情节一般都是男一号被泼成了落汤鸡,悻悻走开。而这位仁兄的结局是胳膊当场被砸骨折,吊了一个月的石膏,如同参加了一次失败的冰桶挑战赛。
鲤鱼一战成名,从此萧郎是路人。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我觉得鲤鱼似乎爱她的脸胜过爱一切帅哥。大一军训,在所有人都睡得人仰马翻的清晨,鲤鱼照样能坚持定闹钟起来,为了贴双眼皮刷长睫毛。骄阳似火,一站一小时,在教官喊出休息的口号之后,所有人都如难民获救,找水的找水,找树荫的找树荫,只有鲤鱼临危不乱,掏出口袋里的粉盒,淡定地补个妆先。
再不然,就是我们俩之间经常会发生如下让人绝望的对白:
鲤鱼是面膜狂人,塞在桌子下面的收纳盒里装满了各类面膜,还好那会儿不流行微商,不然谁都会以为朋友圈里的面膜都是她卖的。她时常苦口婆心的教育我说,你知道吗,很多女人的第一道皱纹都是因为保湿工作没有做足引起的,除了面霜以外,每天坚持做面膜是必须的哟。
我说,哦。
鲤鱼早上洗脸用一只洗面奶,晚上洗脸用另一种,周末洗脸还有另一种。每次洗脸的时间可以超过一个小时。看到我拿着超市打折的洗脸皂搓起泡沫就往脸上抹,鲤鱼痛心疾首地说,你这样会把自己洗成黄脸婆的呀。
我说,哦。
有一次淘宝上买来的新衣服终于到货了,我兴高采烈地穿上,还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化了妆,屁颠屁颠地跑去给时尚达人鲤鱼点评。鲤鱼看了我一会,有些担忧地问我,小咖,你咋的了,是有亲戚来找你借钱了吗?
我……
我一直觉得鲤鱼已经具备了一个女明星的基本素养:穿衣讲究,保养到位,轻易不素颜示人。但鲤鱼志不在此,她的理想职业是空乘。在她心目中,空乘是脑力与魅力相结合的完美职业。重要的是,一边工作着,一边就把世界给环游了。于是鲤鱼在大四那年最常干的一件事就是去各大航空公司面试。不知道为什么,鲤鱼这样的天资总是过不了面试,更多的时候还没到试装环节就被刷下去了。但鲤鱼从不言弃,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大四那年冬天,鲤鱼在一所国际航空公司的面试里过五关斩六将,从一开始面试的两百人里成了最后留下的十三个。一周之后经过体检就可以入职培训,专飞国际航班,正式上机后月薪过万。
所有人都觉得鲤鱼终于多年的媳妇儿熬成婆了,连内行都说这事基本定了。于是那天晚上我们在寝室里喝了个底朝天。一方面为鲤鱼庆祝,另一方面为了安慰荔枝。鲤鱼舌头都大了,她对荔枝说,别气馁,温哥华离多伦多也不远,将来坐飞机,她亲自为鲤鱼端茶倒水。
半个多月以后的一个晚上,我回到寝室,发现一片漆黑,有人影坐在地上,看起来很像鲤鱼。我打开灯,果然是她。那时她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提线木偶的线被抽走了,昏天暗地,日月无光。我看到落在地上的体检报告单,大部分专业术语都没看懂,只有最后“不合格”三个字,直接打在我眼睛上。
过了几天我才知道,体检检查出鲤鱼先天性心律不齐,对于正常生活无碍,但是不适合做空乘这一行。
那时四个人里唯一每天呆在寝室的人就是我,我在没日没夜地写小说,撒丫子追赶自己的作家梦。有那么一周,寝室里多了一条鲤鱼。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闷在床上睡觉,仿佛睡着时,人可以忘记一切。忘记伤痛,忘记理想。没有人听见鲤鱼哭,但是每天早上醒来都能看见她肿着的眼睛。
我想说点什么以示安慰,可每次刚一喊她的名字,她就说,闭嘴。
我闭了一周嘴之后,鲤鱼又把长发盘起,光鲜亮丽地面试去了。这次很顺利,是一个化妆品品牌的销售。待遇不错,鲤鱼又对化妆品很熟悉,只是每天都要穿着五厘米的高跟鞋站七八个小时。我问鲤鱼,能受得了吗。鲤鱼说,空乘比这个累多了。
【我和黑姐】
下面我该说说和我对角线的那个、靠异性吃饭的黑姐。
黑姐来自黑龙江省的边境小城黑河,再加上她确实不白,从此黑姐的外号便声名远播。黑姐不是学霸,但她绝对是我们四个当中理想最远大的一个。用她自己的话说,她要留在大城市里。既然离开了家乡,就不要回去,故乡就是回不去的地方。她说这话时,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异常晶亮的光。
我不知道她说的对不对,反正我是没回故乡。这是后话,以后我再说这段,话题回到黑姐身上。
黑姐号称圣斗士。她把大学几年的青春全部奉献给了学生会,学生社团,这样的校园行政组织,一度官位达到学生会办公室主任。也因此,她对学校主要的各级领导干部摸得门清。行事说话,也越来越像女干部下乡。这一切让我这种上了四年学,校长和副校长还没分清的人惭愧不已。
但辩证法的基本规律是,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黑姐好强,亲力亲为,对学生会或者社团布置下来的任何任务都咬牙硬撑,熬夜也要忙完。而相反,对于大学里只要及格就万事大吉的专业课上就不能尽心。但其实结果是黑姐有好多科并不能及格,有一年补考,要不是荔枝提前指导一周,她就得大挂。黑姐也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打算开始好好学习,可那时我们已经大四,实习已经开始。
有那么一个月,黑姐的生活主要是白天在市中心面试,晚上回到郊区的我们大学,两点一线。行业主要涵盖教育,金融,传媒,销售,电子,日化……等各个公司的行政管理部门。黑姐开始这项事业之前印了一打简历,一个月后,简历投光,始终杳无音讯。大部分公司以黑姐在大学期间没有取得任何的专业相关证书而拒绝,剩下的小部分公司给的工资还不如去当服务员挣得多。
于是黑姐真的做了服务员,在一家大型的连锁餐饮机构里。黑姐没有哭,也没有沮丧,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没有闲着,而且在自食其力。只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暗淡而空洞。
所以你们也能总结出来,黑姐不是靠异性吃饭的人。黑姐在大学四年里也算谈过几次恋爱,但都不了了之,无疾而终,有的甚至我们还没发现就被扼杀在摇篮里。我觉得原因只有一个,黑姐太忙了。
只有她现在的男友,我们都认识。他是大我们一届的学长,黑姐的同乡,学生会的同事。那时黑姐忙得两脚不沾地,已经说尽了拒绝他的一切说辞。但是学长不为所动,每天下班都去餐厅门口等她,因为担心她独自坐夜车回郊区不安全。
北方的冬天寒冷而漫长,他每天都坚持买好热腾腾的夜宵等她,看她吃完,再一起回学校,送她回寝室。于是一个冬天过后,学长体重锐减十斤,而黑姐胖成了烤红薯。
黑姐正式曝光恋情后,我们经常看见学长在楼下等他,有时我们一起吃早饭,他小心翼翼地剥好鸡蛋,放在她的粥碗里,再强迫她吃下从凉菜里挑出来的胡萝卜。于是女干部黑姐在这个时候就会人神共愤地撒娇,然后我们三个就很有默契地把餐盘端走,到几米开外的桌子上坐下来继续吃饭。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我不是不喜欢撒娇的人,我只对喜欢的人撒娇。
那年冬天在印象里格外阴冷。我一个人在寝室,觉得世界已经天荒地老。有天晚上,黑姐出人意料地很早下班回来,看见我一个人在寝室哭。她什么也没说,下楼去超市买来啤酒,给我拉开一罐,看到奶白色的泡沫流到黑姐黝黑的手背上,我又哭了。
那天,我的小说被出版社第十二次退稿。
那天晚上黑姐对我说,她打算回家了,和学长在家乡的小城开一家小火锅店。我说,那你当初说的要留下来呢,你说的故乡就是回不去的地方呢。黑姐说,现实可能不是我们想的那样。我凄然一笑,矛盾先生说的是对的,最终,我们还是败给了现实。黑姐说,小咖,荔枝即使不能去温哥华,也在积极申请去多伦多的学校;鲤鱼不能当空乘,也在努力工作,只有你不敢面对现实。
我的眼泪突然止住。她说的其实是对的,我也知道梦想丰满,现实骨感,可我从来不去面对我并不能成为一个作家的事实,做出一副“坚持梦想”的样子,其实是封锁自己,困守其中。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开始四处投递简历。除了英语老师,我发现我能做的工作不多,简历投出去,大部分都杳无音讯。我知道很多事情都晚了,但毕竟有些事情还来得及。
一周之后,一家新开业的外语培训机构给我打来电话,说那里正缺中学部的英语老师,问我愿不愿试试。
我想都没想就说,愿意。
【没有暑假的夏天】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是唯一一个符合当年测试结果的人。
我停止写作,开始熬夜复习初中英语的语法知识点,一个个地研究怎样才能用有趣的方式讲出来;我开始看教育学和心理学的书,琢磨如何应对课堂上一切突发情况和学生各种无厘头的问题。我开始注意站、坐和走的姿势,开始讲究穿衣搭配以及脸上胭脂的颜色,目的就是给人为人师表之感。于是经过实习,试讲和一次又一次的审核之后,我正式成为一名我最不愿意做的老师。
毕业以后的夏天里,我们四个人的微信群还是响个不停。黑姐和她男朋友的火锅店已经正式开业了,准信说明年十一就要结婚,让我们提前把肾卖了等着。我终于逐渐习惯被别人称为陈老师,不管是那些我仍然一见就有点肝颤儿的家长还是那些老是嬉皮笑脸的孩子。鲤鱼还是承受着每天站七八个小时后腿不会打弯儿的酸爽。她依然爱着那张脸,朋友圈里的自拍溜光水滑,无懈可击,让我们一度对失去了鲤鱼的祖国民用航空事业感到担忧。而荔枝已经习惯了做作业做到东方既白,然后顶着国宝一样双眼喝杯咖啡再去上课。并且可喜的是,她的口语里已经彻底没有“那个啥”了。
我们都逗她,去温哥华找Peter了吗?
荔枝答,谁是Peter?
那天上课,一道完型,答案选了daydreaming那个选项,我突然决定摆摆老师的谱,现场说教。我说,你们活着,是为了dream,所以要好好学习,不能daydreaming,做白日梦,明白了吗?
前排的一个小个子男生咬着笔杆问我,老师,那你的dream是啥。
于是我就这样挂在了讲台上。
我想起小时候的梦想是穿上白大褂,手里挥着明晃晃的手术刀,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再长大一点,我希望能当一个演员,最好能演古装戏,珠翠满头,凤冠霞帔,有一堆人弯腰磕头喊我“娘娘”那种。现在,我想当个作家,执笔如刀,下笔如神,但是打开电脑,满脑子都是明天的课件,什么情节也构思不出来。
我想起毕业前一天晚上,我们几个人喝高了,想最后遛一遍踩了四年的大学校园,勾肩搭背,大呼小叫,描述我们不远的未来,说我们要变成太阳月亮,但那粗大的嗓门里是一股强颜欢笑之后的响亮。大概我们心知肚明,谁也没干成真正想干的事,但谁也没饿死,还能不好不赖的活着。
于是我们继续叫着喊着,浩浩荡荡地走到了教学楼,刚计划着要在正门的墙上刻下我们几个的大名,天上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把几个人浇成了落汤鸡。夏天的雨还真跟毕业一样,说来就来,让人猝不及防。
灰溜溜地跑回寝室,没人着凉,酒倒是都醒了。行李已经打包好了,寝室也收拾得如同一群蝗虫袭击过后的玉米地,光板没毛。这一瞬间,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气氛跟头顶上的白炽灯一样,刺眼又沉默。
荔枝没话找话的说,我们最后夜聊一次吧,明天就各奔天涯了。大家都说好,可没有一个人有说话的欲望,也没有人哭,没有人笑。就这么尴尬了半个小时,我说,睡吧。于是靠近门边的鲤鱼顺手按灭了灯。一片漆黑里,我听到一直没说话的黑姐已经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站在讲台上,教室里已经鸦雀无声了很久,所有孩子的眼睛都闪着疑惑的光芒,以每秒八十迈的速度射向我。
我肝儿一颤,连忙问,那什么,我刚才讲到哪了。
孩子们异口同声,嗓门响亮:daydreaming!
立秋之后下过几场大雨,天气有了一丝凉爽。北方的夏天就是这样来去匆忙,像是海岸边被浪花冲刷的沙子,一转眼消失,从不做正式告别。每天上下班看到最多的景象就是被风雨打下来的碧叶又被泡发在雨水里。路旁高大树木的枝叶已呈深绿,如同人到中年。
暑假补习班已经打响收官之战。课时加长,测试增多。教室窄小拥挤,几十个脑袋黑压压置身其中,互相散发着热气,好像在比谁先把谁蒸熟。我在这样的高温里时常走神,想到大一,大二,大三……想到黑姐,荔枝和鲤鱼,想到我们不管喝醉时还是清醒时侃过的大山。
只有一种植物能比喻理想——山茶花一样单纯而美好。
这是我二十三岁的夏天。春天过生日许愿的时候,我的愿望是,希望这个春天夏天秋天会不一样。我是闭上眼睛许愿的,而且没有把愿望告诉任何人。许完之后,为表诚意,我一口气灭了蜡烛,又一口气干了杯里的啤酒。
对于毕业这件事,我真想说点轰轰烈烈的话,说我们经历了人生的转折,经历过失败苦痛,如同涅槃之后的凤凰……诸如此类。但其实,这年夏天如同之前过的任何一个一样平庸,而它也即将结束了。
我突然明白,或许我们四个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知道现实是什么之后,还在死皮赖脸地和它斗智斗勇。
孩子气已经丢失,单纯的像山茶花一样的梦想如同树叶溃烂在丰沛的雨水里,散发辛辣的气味。世界依然飞速前进,生生不息。就像此刻,耳机里一首老歌也放到结尾,如同即将逝去的夏天一样:
“音乐停下来,你将离场。”
“我也只能这样。”